清晨的布里斯托爾,天空呈現出珍珠灰的色調,空氣中彌漫著初秋的溫潤。汽車緩緩駛離城市,英格蘭西南部的田野在窗外徐徐展開。夏末的濃綠尚未完全褪去,卻被秋風悄然染上了金邊,樹梢浮現出第一抹淡黃,仿佛時間在綠綢上繡出的暗紋。
當第一面泛著蜜色光澤的石墻映入眼簾,巴斯到了。這里的建筑不同于歐洲常見的灰白或磚紅色,仿佛被陽光長期浸潤,呈現出蜂蜜般溫暖柔和的色澤。巴斯修道院是這座城市的心臟,尖塔直刺晨空,肅穆而寧靜。推門而入,光與影的交響迎面而來。五十二扇彩色玻璃窗將朝陽過濾成七彩瀑布,傾瀉在布滿墓志銘的石板之上。仰望那著名的扇形穹頂,終于明白它為何被稱為“西方的燈籠”——這里的每一塊石頭,似乎都在發光。
這座修道院的歷史可追溯至1499年,當時的主教奧利弗·金在夢中看到天使攀爬梯子登上天堂的異象,認為這是神圣的啟示,決定在諾曼大教堂的遺址上建造新教堂。作為英格蘭最后一座宏偉的中世紀宗教建筑,巴斯修道院采用垂直哥特式風格,內部呈拉丁十字形布局。中殿兩側以彩色玻璃花窗裝飾,數量多達52扇,游客置身其中,既能感受到開闊的空間,又能體會到通風良好的舒適感。著名的扇形拱頂天花板由高高的扶壁支撐,頂部有尖塔,原本由兄弟檔建筑師羅伯特和威廉·弗圖于16世紀建造,1863年,當地建筑師喬治·吉伯特·史考特爵士將其改造成等距肋骨造型的石扇拱頂,成為教堂的重要特色。
從修道院的靜謐中轉身,幾步之遙便是羅馬浴場博物館。入口低調克制,踏入后震撼撲面而來。翡翠色的溫泉池在陽光中蒸騰著兩千年的水汽,羅馬石柱在氤氳中若隱若現。公元前43年,羅馬人在這片原本屬于凱爾特人的圣泉之上,建起了宏偉的浴場與神廟。帝國的痕跡無處不在:精妙的排水系統至今仍清晰可辨,池底的許愿幣閃爍著微光,密涅瓦女神的石雕雖被歲月磨損,卻依舊保有威嚴的神情。公元二世紀,一個手套被盜的羅馬人將憤怒化為文字,投入圣泉:“偷我手套者,愿神剝奪其心智與健康。”這份跨越近兩千年的情緒,真實得令人心悸。
沿著弧形街道漫步,喬治亞時期的建筑次第展開。抵達皇家新月樓時,秋日的陽光斜照而下。三十幢聯排住宅勾勒出完美的150度圓弧,仿佛大地對天空的一次溫柔回應。可惜不能靠近,因為這些都是民居,不能打擾他們的生活。簡單用過午餐后,車子再次上路,駛向更古老的時間深處。穿過埃文河谷,視野逐漸開闊,約一小時后,索爾茲伯里平原在遠方鋪展。遠處,索爾茲伯里大教堂的尖塔刺入天空,如一枚石針指向天穹,提醒人們前方是比基督教更為久遠的信仰世界。
最初,巨石陣只是地平線上的幾個灰點。隨著車子靠近,輪廓逐漸清晰,令人屏息——四千五百年前豎立的巨石,以近乎完美的圓形靜默佇立在曠野中央。下午的風掠過平原,草浪翻滾,而石頭巋然不動。走近之后,體量的震撼撲面而來:最高的石塊超過七米,最重的達五十噸。被風雨侵蝕的表面粗糙而冰冷。考古學家推測,這些石塊來自四百公里外的威爾士山區。新石器時代的人類,究竟如何運輸并豎立它們?至今無人能給出確切答案。我們所能確定的,是它們精準對齊了夏至的日出與冬至的日落。
站在石圈旁邊仰望,天空被切割成清晰的幾何形狀。這里或許是天文觀測臺,或許是祭祀、療愈或部族集會的圣地。更令人震撼的是石塊頂部的榫頭與橫梁上的卯眼——新石器時代的“榫卯結構”,精確得不可思議。夕陽西斜,巨石投下悠長的影子,影與影相連,時間的邊界在這一刻徹底消融。四千五百年,不再是書頁上的數字,而是石頭承受過的所有風雨、陽光與凝視。
返程途中,三個意象在腦海中不斷交錯:羅馬浴場中投入泉水的鉛幣,承載著個體的悲喜;巨石陣中心祭祀用的燧石刀,象征著集體文明的儀式;巴斯修道院彩窗上的圣經故事,連接著人與神的渴望。這一日的行程顯露出它真正的意義:我們從現代的布里斯托爾出發,穿越喬治亞時代的優雅、中世紀的虔誠、羅馬帝國的輝煌,最終抵達史前文明的謎團。這并非一次普通的旅行,而是一場逆流而上的時間航行,直抵人類文明最初的曙光。











